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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博ballapp.朱婧:大声说话的女人 《花城》· 新女性写作

发布日期:2024-05-15 09:23:18 来源:ballbet贝博在线 作者:BB贝博ballbet网页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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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描绘的女主人公,有非常典型的乖乖女形象。她代表了一类被从小规训的灵魂,被道德绑架的女性。因为“女儿保持安静可以远离厄运”,她失去“大声说话”的权利。她在成长的不同阶段从外界接收到的截然不同的处世方式,这些经历既给她带来冲击,亦令她产生了质疑,她终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曾经能够口若悬河,事情发生得比想象更早。大约在十岁到十二岁的年纪之间,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讲话,即使我并不是在时时刻刻说话,头脑中依然能够感受到迅速扩张的词汇在汹涌澎湃,彼此链接,生成未能出口的绣章。伴随着说话的是每夜旖旎的梦,幻想的世界有明确的线条与轮廓,细节以理性的方式生长,影像由此连续,丰美、精确、强烈,让梦境中的我亦为震动落泪。

  十岁那年,父亲终于给卫生间安装了新的门。三年前教工宿舍调整时,父亲在面积大和装修好之间选了前者。我们搬到了这间L形布局的宿舍。最外面是客厅,左侧有一个小房间是父亲的书房。狭窄无光的通道进去,左右各一间卧室,大的是父母的房间,小的是我的房间。通道走到头,前方是卫生间,右侧是侧门,侧门连接厨房,厨房外是小院。刚搬来时,卫生间的门就残破不堪,油漆脱落,下部透气的百叶断裂,合页也松松垮垮,终于在一天夜里摧枯拉朽地倒下了。不知父亲做何想,他一直没去换门,好几年,用一张有客人来吃饭时用的可收叠圆桌,收起立成一个屏风,白天放在卫生间门口做个遮挡,夜里卫生间就门洞大开。教工宿舍和教学区以一条校内河道相隔,是一长排红砖平房,各户门前以一条公共走廊连接,方便雨天行走,也可放些杂物,当作门廊。住户均为本校教师,彼此熟悉,很少有人家关起门过日子,尤其放学后,各家之间相互走动都是常事。可我却有些困扰,尤其夏天。我放学后在操场玩出一身汗,回来冲澡,总听到有人进到我家中,只停在客厅和书房找我父亲尚且还好,但也会有人顺着通道走进来,到厨房和小院找我母亲,那就一定会经过卫生间。每每听到脚步声渐近,人声渐响,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扇圆桌屏风后面洗澡的我,总会很想上厕所,但又知道站在浴缸里绝对不可以,于是天战,尤其听到男性的声音。好多年后,一次夜间独身在山野走路,我才理解那种状态叫害怕。洗澡时一些熟悉气味能够让我放松,潘婷洗发水的苹果甜香、力士香皂的茉莉清香、六神花露水的薄荷清凉和忍冬青涩,混合出夏天特有的味道。这种对甜蜜香气的喜爱延续到了对香水橡皮、香味自动铅笔芯和香水纸巾的占有欲,我流连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痴迷它们带来的檀香木的清淡奶香、依兰的清润墨香和绿茶的轻盈茶香。十岁那年,父亲给卫生间装上了一扇又新又漂亮的门,奶油色油漆,复古欧式勾线,中嵌磨砂玻璃,几乎让整个家熠熠生辉。有了这扇门,洗澡后在潮湿的卫生间,我可以放松地和凝结水雾的镜子里树苗一样生长的身体,和停在瓷砖上细小脆弱的蜗牛彼此好奇相对。

  十岁之后,每年学期结束,我的学生手册带回来,全优的成绩无可撼动,老师的评语一律以“该生文静内向”开头,这对于父亲意味着另一个“优”。父亲教给我说话的规矩包括:非问不说,不要擅自开头说,更不要追问,别人问到什么才说话。要懂得控制音量,包括说话的声音、吃饭的声音,以及举拿物品、移动物品的动静。更高的要求,来自对表达方式的训练,父亲教我学习简洁精练的语言。他让我按篇目背诵《古文观止》,且会不时抽查。他以《郑伯克段于鄢》为例,“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父亲说这短短几十字勾勒事态,文辞简约精妙,堪称典范。后来我才知道这整本书,他其实也只背得这一篇而已。

  十岁以后,当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还在广阔天地,我被父亲更早安置进了一种内心生活。事情的起点与父亲一位同事的女儿的遭遇有关,一个比我大六七岁的活泼女孩,去了大学的第一年即像水滴一样消失于人海。父亲无由相信自己的女儿保持安静可以远离厄运。我和我的伙伴们,曾一起打四角打弹子掷沙包,一起走过学校的矮墙,爬过宿舍的屋顶斜坡,攀过农科班实验地的蟠桃树偷果,我们像猫一样灵巧像狗一样机敏。假期我们总聚在这家或那家的电视机前目不转睛,一起喊的是同样的“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那群人中我第一个走散了,离开屋顶栉比的瓦片、瓦上的阳光,回到室内,身在客厅的沙发,沙发旁是父亲许我共享的书橱,外面是阴凉的走廊,廊上是水杉的落影,风扇在头顶兀自转动。在走向文静内向的岁月,书上写就的语言和心内未道出的语言为我构筑出了一个独自运转的宇宙,此时谁看见我谁同我说话谁就成为宇宙的中心,而这样一个人毫无疑问会恰如其分地在我少女时代降临,成为我最初和唯一的偶像。

  十年后,为了科林·费尔斯我一遍遍重看1995年版《傲慢与偏见》,他有和我的偶像相似的方正额头和圆润下颌。伊丽莎白和达西相遇的舞会场景出现,如此熟悉。距离故事写作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两百年,在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舞厅,华尔兹舞曲响起,背挺得笔直、耳朵竖起、眼睛灵敏递送期待眼神的,依然是女孩们。对我来说,大学和自由同时抵达,它让我终于离开了父亲目光的注视。第一个男朋友在剧社遇到,第二个男朋友在漫画社遇到,第三个男朋友在舞会遇到。两个月为期,像舞曲结束优雅道别更换舞伴,我快速地更换男友。与其说在学习恋爱,不如说在学习说话。如果以恋爱为目的,以交往为理由,以“我”“我”“我”开头的对话就不再羞耻,仅限于两人之间的私密交谈更适合我这种新手,我是在交男朋友的过程中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的第四个男朋友,在大学的基础心理学选修课上遇到。当基础心理学老师称,谁先上台谁就当课代表时,我比另一个男生快了几秒跑上讲台。那个男生成了我的第四个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对着我唱歌,第二个男朋友把我画在画纸上,第三个男朋友有腹肌和人鱼线,分手后在路上遇到还可以被我拐跑,第四个男朋友的特长是说话。

  我没有遇到过那么会说话的人。第一次知道,不是为了展示和表演,我们才说话。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说话,不是说话一定要说对的话、有趣的话、没听过的话。曾经我因为怕在别人面前无话可说,囤了多少漂亮的故事和知识,随时抖搂。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因为不会说话才总要占据话题的主导,总要让话题保持继续,像一个不断在抛球的小丑,疲惫不堪但无法停止,我就是那个小丑。第四个男朋友告诉我:“说话让我来吧。当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听我说话吧。”我们恋爱了三年,直到毕业,他曾是我的挚友。

  大学四年级的冬天我回家乡小城过寒假。少女时代的偶像如神祇降临,与我商谈结婚的可能。他刚刚结束一场不算愉快的婚姻,财产和孩童分割果断,没有给他的未来留下隐患,他邀请我参与他的重启人生。他分析我的出身学历背景,道出自己现有的条件和未来可能,并指出这场讨论的发生基于他对我教养人品的信任,显然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一次次走过公共走廊,看到盘坐在客厅沙发上读书的我,尚未成熟的身体脖颈纤长柔弱,少有承受阳光的皮肤苍白无血色,午后的倦怠定住身体,唯独眉头微动象征情绪波动,如在前拉斐尔派的画作里。

  他约我说话的时机很突然,是一天的黄昏后,他刚刚在超市购物结束,不知是否年节期间超市里浓郁的家庭氛围激发了他的灵感。我当时正和两个女孩一起逛街,他打车来到我所在的商场找我。见到时,他拎着两大袋码得整整齐齐的盒装猪肉,内容丰富,有肋排、小排、棒骨、后腿肉、梅花肉等,刚刚恢复的独居生活让他学会自己料理日常。我一边同他走路,一边焦虑地关注到,他手里沉重的塑料袋在走动中拎手处越发拉伸变细。我去路边一间专卖店要了两个纸袋,套起来成一个,从两大袋生肉中各取出一些转移到纸拎袋,拿在自己手中。他当我是知己,同我抱怨刚刚离婚了三个月的妻子,无外乎涉及家务分配、赡养老人和孩子教育等常见问题。在街面走到疲倦,我们同坐在路边花坛水泥台上,身边的蛇目菊在车灯的流光中愈发艳丽。冷风吹得周身冰凉,我半个脸躲在围巾后面,睫毛上凝结起了露珠,他问我冷不冷,我还是说了不冷。他远远没有说完,话题从和前妻的生活矛盾讲到精神距离,激动时同我感叹“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路过的行人侧目,我只想躲闪,全然忘记以前他正是以这样的才华让少年的我折服。这场对话的收梢极为诚实。他在讲完专业能力和前途预测后,向我指出了我们结婚的最大阻碍即异地,建议我放弃已经获得的保研资格奔赴他所在的城市,他以为读艺术读到本科足够了。他说他是不可能变动的,他的身体情况决定了他更适合在南方生活,且目前的职位回报可观,前途可期,更换到新的公司很难获得相当的位置。我尝试问:“如果我可以接受异地呢?”他断然拒绝说:“我不可能接受异地,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学会一种语言,斩断深沉、细腻、温和、绵长的乏味,无视冷漠、刻板、缺乏同情的指责,我想要通俗、轻浅、浮杂、夸张的自在。我想和女朋友们一起像男孩聊女孩那样聊男孩。我想谈话中将他们的名字和某款游戏的名字随意穿插,想到游戏说游戏,想到男孩说男孩,他们的重要程度让他们不至于过久占据话题中心,与他们可并列的词汇还有很多,比如化妆、购物和八卦。我想将他们和任何一个流行男性偶像随意比较,并认为现实中的人和影像中的人应贯彻同一标准,过矮或过胖,有肚腩或没肌肉都是不自律的结果。如果他们离标准太远那就敬而远之,或退而求其次取而用之用完即弃。我想在讨论他们的时候陈述事实,减少细节的沉溺,我想在评价他们的时候敢于简单粗暴武断,形容词不超过四个字,绝不在否定性话语后面加上“但是”来挽尊或补救。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我按照这个标准和我的室友们认真讨论了我的偶像对我提出的结婚提议。我奉献了一场生动演出,这场表演是对那个晚上我受冻又沉默的两个小时的报复性反弹。男性可以直截了当,女性在意更多细节。细节验证一段感情从热烈到消歇的过程,最后一根被擦亮的火柴燃起最末的微焰,放映混合着喜悦、渴望、希望和失望的全部影像。我惟妙惟肖复刻他当晚的语言、表情和动作,我极力将他塑造成一个可笑的自怨自艾的形象。我在他的语言中寻找漏洞冷酷攻击,直指他的自相矛盾、自私自大与自以为是,我以我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天然优势,预判他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我的室友们毫不犹豫参与了对他的讨伐,因为她们也目瞪口呆看到我这几年中最癫狂的时刻。我把我的偶像亲手钉在耻辱柱上,因为他即使觉得我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仍拒绝去想象一下我和他的未来可能的第一理由竟是,他的皮肤太干燥离开南方容易生湿疹。湿疹与爱情在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中都无法共存,然而它在一个理智男性的头脑,与我的美德一起纳入他为婚姻考量的无差别条件。那样冰冷的夜晚难道不应该唱起《多么冰凉的小手》:“多么冰凉的小手,让我把它来温暖/我美丽的姑娘,请你听我来表白/从今我热爱生活,你给予我希望/生命花朵因为你开放,爱情的歌高唱……”

  朱婧,江苏扬州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著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猫选中的人》等。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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